四
我们终于长大。我大学毕业后，跟哥哥留在省城工作，父母亲则在老家，但父亲已经不再唱道情了。
为了表示孝心，我让父亲带着母亲一起来城里和我住在一起。父亲再三推辞后，卖掉家里的猪啊牛啊鸡啊，终于同意来农场定居。我那可怜的哑巴母亲兴奋极了，她这一辈子也没出过村子，跟在父亲后面东张西望，咿呀直嚷。
我在家里收拾房间，等父母到来。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，“云子，不好了！你妈妈走丢啦！”我头一炸。妈妈可是个大字不识的哑巴呀！我火速赶到车站，父亲急得泪水都出来了。“我就进去上了一趟厕所，你妈就不见了！”父亲急得搓着手。我的泪在直打转，好容易一家人才熬出头，现在娘又走丢了！
我火速地通知哥哥嫂嫂，并且报了案，可几天下来一无所获，我们在报纸、电台上登了寻人启事。半个月下来了，娘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。父亲急得打自己，我们除了安慰父亲什么也做不了。父亲在等待中一天天老去，我真怕走失了娘会逼疯了父亲。我每天抽出大量的时间陪着他，跟他讲小时候的事，讲小时候他一曲曲道琴对我成长的影响。父亲猛拍大腿：“有了！闺女！我们可以找到你娘了！”
第二天，父亲背起他多年未背的道琴，走上了街头。他站在和娘走失的车站那儿，不停地唱着：“少年夫妻老来伴，可怜我那老伴已走失。有口难言酸楚语，相伴半生骨肉连。儿孙绕膝天伦乐，可惜哑妻在何方？”一声声竹筒声，和着老父亲沧桑的歌声，引得好多行人驻足相望。老父也不抬头，歌声中自有泪千行。有人朝老父亲面前丢钱，父亲急了，在面前用红布写了大大的字：“寻妻！”
我和哥哥没有阻止父亲这么做，我们想不出更好的方法。娘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，一年过去了，一点消息也没有。父亲每天都到那个车站唱道琴，好多孩子都围着他学会了：“少年夫妻老来伴，可怜我那老伴已走失……”每次接送他，我总盼望奇迹能够出现。“要不，爸爸，我们以后就别来了吧？”我的话刚一出口，父亲就朝我瞪起通红的眼：“只要我有一口气，我就会天天到这里来的！”我闭上了自己的嘴巴。
当整个城市都传遍了父亲的道情时，我深深地绝望了。因为我的娘不仅哑而且聋，我甚至怀疑她已经不在人世了。
一天中午，临下班时，我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。“丫头，快来接我们！我找到你娘了！”我的腿因为兴奋软得根本迈不出去！三年了！多少个日日夜夜！我大声地叫嚷着：“我娘找到了！”同事们也跟着高兴坏了，七手八脚地打车送我过去。远远地，我看到头发花白的老父亲扶着一个脏脏的女人向我们走来。没错！是我的娘！只是瘦得快没人形了。娘朝着我呀呀叫着扑来，我扑进娘的怀里。“我的娘，我们可把你找回来了！”我伸手抚摸着娘黑瘦的脸。哥哥、嫂嫂、侄儿，还有我的老公带着我的女儿从不同的方向往这里拥来。我一把搂过老泪纵横的父亲：“爸！您受苦了！”
在热闹非凡的南京车站上，多少人看着一个老汉举着渔鼓哈哈笑：“我终于找到老伴啦！我终于找到老伴啦！”父亲逢人便讲着哑巴娘认他的那一幕：“周围有好多人，可是一会儿，有个脏老婆子呀呀地冲了进来，不由分说地拽我的衣袖。还拍拍我的道琴。我一下子就认出了，这个脏老婆子就是我家的老婆子呀！”我看着父亲那饱经风霜的脸，明白了人间的真情它到底有多深！
注：道情——以唱为主的一种曲艺，用渔鼓伴奏，用民间故事做题材，也叫渔鼓道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