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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是一条船上的”——毕飞宇访谈录

2012-12-07 00:18:00
来源:兴化众声    作者:姜广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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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读:这是“中国最好的读者”兴化籍作家姜广平对毕飞宇的访谈,最能全面体现作家毕飞宇的方方面面。毕飞宇,兴化籍最知名作家,代表作品有《青衣》《平原》《慌乱的指头》《推拿》等。2011年8月,长篇小说《推拿》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。

五 还是小说


  姜:我一直想知道一个作家是怎么阅读的。有时候,我觉得我的阅读很乱。譬如,对当下文坛,有时候,我觉得不阅读说不定会丢失一些什么。可是真正地读下去,又发现很失望。
  毕:也许你对我也失望。我读得也不多。三十岁以前,我读得很多,现在则读得少了。几乎不看了。就看那么几个人。
  姜:我想知道你现在在读些什么?因为我在想他应该与你的创作有着某种关系。
  毕:我现在读得最多的是一些学着的文章,像何清涟、秦晖、朱学勤、王彬彬他们。
  姜:这个出乎我的意料。
  毕:他们很优秀,是当今的财富。这些人比作家更密切更卓有成效地关注着我们的命运。他们让我感动。读小说我不太感动了,但是他们让我感动。我没有那个能力做他们,但是我愿意读他们,听他们对生活的基本见解。他们对我的创作思想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。他们的身上有一种胸襟,情怀,这是我不具备的。在他们的文字里我看到了文学、主要是我自己的轻薄。你看,我又在柱着拐棍走路了。没关系,活到老,学到老。向优秀的人学习不丢脸。
  姜:那么你阅读西方大师吗?
  毕:阅读。只不过现在阅读的心境有些不同了。年轻时看到大师特别景仰,现在不是这样了。不过现在我去年读的一本外国小说却很让我震动。
  姜:谁的?
  毕:法国人图尔尼埃,《桤木王》。我很喜欢。
  姜:为什么?
  毕:图尔尼埃在人性之恶面前的那份冷峻令让我受震动。
  姜:从你这些话里我进一步推测,我觉得你对当下的文坛评价不会过高。
  毕:是的。新时期文学的黄金时代是八十年代,在整体上,现在弱了。主要是作家们不愿意做力量训练。文学没有比赛,但是有比较,比较是训练的镜子。作家们商业比赛打得太多,分心,无谓的消耗太大了。在我的眼里,有很多作品其实是可以不要写的,包括一些很走红的作品。
  姜:我知道你的意思。但从你的话引申出去,你觉得这个话题里是不是有着一份太大的沉重?
  毕:不,不沉重,就是这样的基本情况。要求一个人抵挡所有的诱惑是没有道理的,我就挡不住。但是,什么样的诱惑你必须抵挡,这个还是不能太马虎。我觉得作家的内心还是要有一把力气。力气大了,在你和诱惑对视的时候,它会首先眨眼睛。
  姜:现在我们来谈几个具体的作品,早期的我们先来谈《祖宗》,我读的时候有个感觉,黑乎乎的。
  毕:你的感觉很正确。是黑乎乎。我的作品有几篇采用了这种调子。譬如《谁在深夜说话》、《白夜》等等,《青衣》也是这样。
  姜:关于这一点可不可以理解为是你的风格呢?
  毕:不是。画家们创作的时候,如果他喜欢黑调子,他会用特定的颜料,抹到画布上去。小说不同,小说里的黑不是一种颜色,是没有光。这就是我所理解的黑色。
  姜:《枸杞子》呢?
  毕:《枸杞子》是色彩斑斓的。汪正晓华说我喜欢炫技,可能就是这一类的小说给他们的影响。我喜欢华美,用华美去展示悲剧,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艳,有异样的感染力,《诗经》里“夕我往矣,杨柳依依,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”那种色彩,越看越叫人心碎。有一次我到南京艺术学院,一个老师批评一个学生,说他的油画“没颜色”,而另一个人的素描却“颜色都到位了。”起初我不理解这句话,突然有一天明白了,我就把这种“素描的颜色”用到了短篇小说当中。在这一点上,王安忆做得最好。小说毕竟是小说,技术还是需要的。尤其是短篇。技术好的作家,骨子里都是好奇的。
  姜:我记得你对我说过,《雨天里的棉花糖》来源于一个真人,那里面有一把二胡,联想到你发在《花城》上的《卖胡琴的乡下人》,你再一次将二胡作为了你的道具。
  毕:《棉花糖》不是一个真人,是两个。在乡村的那段生活里,我总会遇上一些不可思议的人与不可思议的事。譬如说,在我们镇上有一个中年大学生,那时的大学生可了不得,这个人特别古怪,光棍,从来不说话,大家都说他疯了。这个疯子一天到晚在家拉二胡,不拉现成的曲子,都是即兴的,声音特别哀。他四十不到就死了,却把二胡的声音留给了我。我在大学时代听人拉二胡,有一天突然记起他了。老是想着他,一点一点地回忆,觉得他没疯。可是对他来说,那是怎样的日日夜夜?后来我又碰上了一个军人的妻子,他的丈夫从战场上回来了,老是作恶梦,被蛇缠着。后来我把这两个人合起来了,成了红豆。对我来说,那把二胡就是这两个男人。他们时常在那里响。
  姜:后来怎么又写二胡的呢?
  毕:还是忘不了,所以又写。鲁迅说,为了忘却的纪念,这样的话只有鲁迅才说得出。真的是这样,我们谁都想忘掉一些东西,就是忘不掉。你刚才引用萨特的话,写作就是和遗忘做斗争。我看这句话有两层意思,一是别忘了,二是忘记吧。
  姜:你的语言就是这样好,谈写作时都让人觉得说得好。当然这里面也是因为一种深度的魅力。与之相关的深度我觉得更多地体现在你的小说中。对深度模式这个话题你怎么看?
  毕:我不懂什么,其实你的学养比我好。不过说起深度模式,现在有些人有个说法,是装孙子,那是嘲讽了。这个我非常不好理解。深度模式是什么?不复杂,无非就是向本质努力,向普遍的意义努力,像更宽广的含盖面努力。一个作家也许最终做不到,可是想这样做,这可笑吗?一个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只有漆匠的那种水平就真实了?就平民化了?我不是藐视漆匠,更不是不允许作家浅薄,我自己就很浅。没关系,但是这有什么好自豪的呢?这怎么能成为骂人的理由呢?这不好。
  姜:谢谢。比较一下《叙事》,我到是觉得《是谁在深夜说话》更难把握。
  毕:关于《谁在深夜里说话》与其说表现了我对思考的兴趣,不如说是我这个人有疑心病。我对历史特别地怀疑。我指的是那些逻辑严密的史书。历史哪里能那样,大前提、小前提、结论。要是这样的话,“历史的规律”简单了。李慎之先生调侃自己,说自己以为把握了历史的规律,闹了笑话。李先生那个岁数了,还在检讨自己,这个老人真是可敬。
  姜:历史没有规律吗?
  毕:没有。历史玩不过人。
  姜:这样说来,《谁在深夜里说话》要说的正是这一点。
  毕:一点不错。
  姜:看到这篇小说的时候,我首先想到的是你在鸡鸣寺附近一间古城墙下的房子里住过。我去看过你,还和我的太太住了一夜。我体会到了古城墙下的那个夜游者的最本真的生活。
  毕:那房子没了。拆了
  姜:看得出,你将你的思考结果都放到了你的作品里了。
  毕:小说不是思辩,但是我坚持认为,作家还是要有思考力度的。小说应当体现人的全部功能。人常说,人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,可是,人不思考上帝一定会冷笑,上帝这个同志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鸟。
  姜:我们该谈一谈《青衣》了。
  毕:这个话题我谈得已经太多了。我说不出什么新东西来。但是我还是想谈一谈别的,现在人们都说,小说没人看了,我看小说还是有人看的。关键是一个作家是不是只关心自己,你只爱自己,这很好,你把这种爱写进小说,这也很好,可是别人为什么一定要看你如何爱自己的呢,人家可以看健康手册,没有义务看你的东西。不爱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对,但是你不能反过来抱怨。你不傻,别人就傻?作家什么毛病都可以有,不过最好不要撒娇。
  姜: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。你的小说里有时候总会有人叫同一个名字。譬如林康,譬如炳章。有很特别的意思吗?
  毕:没有。绝对没有。我怕给小说里的人物起名字,想不出好看又好听的姓名,就偷懒了。我真是要向尊敬的读者们致歉。有一个阶段,中年妇女统统都叫林康,就这样。
       (姜广平根据2001年2月14 、15、16、17、18日电话整理)

链接:作家毕飞宇新浪博客

标签: 一条船 毕飞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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