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上晚茶喽——!”
晚茶是糯米汤圆,盛在一只只精致玲珑的青花瓷碗里,伙计们用红漆托盘端进堂屋。堂屋里摆放了四张八仙桌,每张桌子上摆着两只盛着白砂糖的小瓷碟,用来蘸汤圆吃。刚出锅的汤圆热烫烫的,咬在嘴里黏乎软绵,客人们吃得头上生汗,最后把乳白的汤汁喝下肚去,浑身暖洋洋,真是好熨帖。
吃过晚茶,离晚宴开席起码还有两个小时,小亲戚们便一窝蜂出院门找地方玩去了。在本庄孩子的带领下,他们一起来到周家舍小学。村庄不大,才四个生产队,学校规模相对就小,只有一排教室,连围墙都没有箍。教室前面是操场,操场前面是一条不宽的河沟,泊着几条生产队的木船和水泥船。
小亲戚们按男女自动分成两拨儿。男孩们在操场西面打钱墩子,女孩们在操场东面跳橡皮筋。
春节期间几乎所有十几岁的男孩子都随身携带着一枚铜板,随时准备加入打钱墩子的游戏中。游戏都分高下,都有输赢,而打钱墩子是男孩们最刺激的游戏,因为它就是一种赌博,而且是赌钱。只有春节期间才有可能进行这桩游戏,因为孩子们多多少少都有几个压岁钱,而平时是不可能个个有钱的,纵然有,大人们也不许赌,唯有春节才默许,才开禁。赌钱是不好的,每个家长都知道,但乡俗如此,过年孩子们可以以游戏的形式“小来来”,由于赌资有限,游戏公平,自然不会像成年人那样输得倾家荡产,甚至家破人亡。
找一块砖头,每人在上面搁一分钱硬币,摞成一叠,便成为一个“钱墩子”。参赌成员站在四五米外的划线外面,按照事先决出的顺序,用铜板朝钱墩子击打,击落的硬币归自己——一轮下来,如果砖头上仍剩有硬币,各人从各人铜板落地处仍按顺序击打,直至全部击落,再开第二局。
今天,本庄的小亲戚乳名叫“二狗子”的使用的却是一枚银元——“袁大头”。银元比铜板厚重,威力很大,硬币触之即飞,二狗子频频赢钱,眉开眼笑,得意忘形。孰料一次击墩后,硬币没沾上,银元倒从砖头上一蹦三尺高,落地后竖着朝前急滚,竟似有了灵性,逃跑似的。二狗子在后面追赶不及,眼睁睁瞅着它蹿进了河沟,“噗”一声响,无影无踪,顿时又急又吓,一屁股瘫坐在地上,冲着白亮亮的河水哇哇哭喊。他爷爷接到报信,赶忙扛来罱泥的大罱子,站在水泥船上扒了十几罱子,终于把那枚银元找了回来。
操场东面,女孩们也玩得不亦乐乎。因为人多,她们把橡皮筋拉成五边形,里面的人转着圈跳,边跳边唱:
小皮球,
香蕉梨,
马兰开花二十一,
二八二五六,
二八二五七,
二八二九三十一,
三八三五六,
三八三五七
三八三九四十一
……
橡皮筋的高度由脚踝,到膝盖、垂手、腰间、腋下、肩膀、耳边、头顶,一直到小举、大举,难度次第增大。跳橡皮筋是女孩们最热衷的游戏,体能和技巧一项不能缺。
在打钱墩子的间隙,天宠被女孩们那边的热闹所吸引。他注意到一位打着很长的独辫子,穿着红色毛线衣,身材窈窕高挑的少女,无论橡皮筋举多高,都能轻松地脚勾弹跳,灵巧得如同用手解绷绷儿(一种解线绳游戏),动作十分优美——像粉蝶穿花,像紫燕翻飞,像电影《红色娘子军》中的芭蕾舞女演员,像江苏名酒“洋河大曲”商标上的敦煌飞天。天宠又仔细打量她的容颜,鹅蛋脸,大眼睛,既端庄又俏丽,感觉上非常亲切,似乎曾在哪儿见到过。
“喂,天宠!”王家庄的姨表弟潘兴杰在旁边用手推他,“你看女孩子做啥?轮到你打了!”
天宠一醒神,连忙转身打钱墩,铜板却放了个空,连砖头边儿都没沾上,实在大失水准。
“哎,兴杰,那个辫子特别长的女孩子是打哪儿来的亲戚呀?”天宠到底忍不住,用手指着询问表弟。
有时候一户人家办大事,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戚之间,常有不相熟甚至不相识的。这样的情况,说得客气点叫带拐弯的亲戚,说得不客气就是没有啥关系。恰恰因为存在这样的陌生,给走亲戚增添了新鲜感,发生着新鲜的交往,产生着新鲜的故事。
“草馒庄的明娟么!我们小时候不是上她家玩过?”兴杰仔细一看,便认出来了,瞟着比他大一岁的表哥,似乎很不屑他的健忘。
“哦——!”天宠拍了拍后脑勺,终于想起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