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求是经历了半年劳教生活，被押送回原籍交大队管制，到家后便倒在床上，恨恨地打自己的嘴巴。其实打自己的嘴巴不是今天才开始，早在县城宣布他是右派分子的处理意见时他便自打嘴巴了。在农场劳教期间，他每天睡觉前总是左右开弓地掴上几个，连掴边骂：你B嘴作淡哩！你B嘴作淡哩！打你个B嘴！打你个B嘴！
由于他坚持不懈地每天自打嘴巴，竟打掉了自己“实事求是”的口头禅。真是不容易！
妻子黄玉珍是个知情达理的女人，知道丈夫底细，他不是反党，而是信口开河，如若真的反党，在枕头上肯定会流露出思想情绪，从来就没有过。故而不但没有埋怨他，相反劝说他，真金不怕火炼，党总有一天会相信你的，慢慢等吧。说他反党，庄上群众也不大相信，如果他反党，土改时能那么积极斗他亲娘老子么？故而不但没有疏远他，相反劝说他，人有几节过到头哩，暂时倒霉不要怕，草灰还有发焐的时候呢，慢慢守吧。唉，能应上你们的话就好了。他叹息道。白天他跟队里人一起下田干活，晚上一起在灯下话家常，一坐一堂屋人哩。虽然生活过得苦，但是人们至少表面上没有欺侮他，心想也罢了，慢慢往前挨吧，总有一天会如妻子跟乡亲们说的那样，会挨到拔云见日的。人想开了，心情就会好些，他有时竟跟大伙儿一起说说笑话哩！有人问他牢狱生活怎么样，他笑：这个么——让我告诉你们唦！清清嗓子，便出口成章：
一进牢房吓了一跳，
二人同床一颠一倒，
三餐全天不用锅灶，
四面是墙外加岗哨，
五花大绑扎得牢靠，
六月蚊蝇让人烦躁，
吃的大麦养的浮膘，
八个大字天天对照，
酒肉朋友一个不到，
十分后悔不上正道！
（吃，当地方言念“七”； 酒与九音同）
哈哈哈。格格格。男男女女，老老少少，笑得直不起腰。
有人问：为什么一进牢房吓一跳？
他答：一进牢房鼻子靠墙，双脚对齐不许张望，倘若偷瞧一个巴掌！
又是一阵訇然大笑。
有人问：三餐全天不用锅灶是什么意思？
他答：一日三餐有人送，薄粥两碗勉强够饱。
不错么，很不错么。有人说。我们在家尽吃胡萝卜跟野菜，还不如你们坐牢的人哩！有人说。这是实情，在到处大办食堂“放开肚皮吃饱饭”后，终于难以为继，食堂纷纷倒闭，而农民家里的余粮早已被搜走充公，缸底告罄，家里的老鼠都饿瘦了。
有人问：在里面干不干活？
他答：十个指头都磨平，稍一怠慢吃批评！
这是应该的，这是应该的。有人说。在家的人十个指头全是老茧，冬寒天有的全裂了口子，红肉现现的哩！
有人问：八个大字天天照指的是啥字？
坦白从宽，抗拒从严！
人口如飞。第二天下午，杨求是编的顺口溜便传到公社治保科。科长急忙让人划着差船临夜过来找他谈话，严重警告，如再兴风作浪，当心二次进宫！
不敢，不敢，保证不敢了。杨求是低头认错。
我这是为你好呀，牢房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，可以随便议论么？教训还不够深刻么？祸从口入呀！科长谆谆劝诫道。
是，是是！杨求是应声连连。感谢科长提醒，希望您常来揪揪我的耳朵边子，警钟长鸣，对我改造有好处哩！